我和莱维听过村长的建议，来到农田上，人们忙着将柴草和卵石按插进周围的砂土，将土地分割成一块又一块的方格。
“为什么要这样做？”
“呵，看不懂了吧，外地人。”
正在休息的一位青年男子回答了莱维的疑问，他身形看上去很瘦弱，气喘吁吁地坐在两个麻袋上，弯腰从身下捡起一块巴掌大小的石头。
“把这种石头铺在农田四周，风来的时候，沙子就流动不起来，不然这些宝贵的土壤就全毁了。”
如此简单的伎俩，就能用来防沙，我暗自感叹这里人们独特的智慧。
“那你坐着的麻袋里呢？”
“里面是草籽，和卵石一样，都是用来固沙的。”
“要帮忙吗？”
“当然，不过这两袋东西可不轻……”
瘦弱的男子才刚起身，莱维便将他身下的麻袋一手提了起来，硬是将他到了口头的话给憋了回去。
“…洒在围起来的地方就好…谢谢。”
“不用客气。”
我看着她说干就干的气势，活动活动筋骨就跟了上去，就当作是饭后的运动。
初春的午后并不炙热，带着凉意的风吹过满身的汗，倒是令人十分清爽。在两人配合下，笨拙的手法很快就娴熟起来。
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，天色已至傍晚，我们站在离村子最远的一段小坡上，莱维倒了倒已经空空如也的麻袋，满意地点了点头，在我身后，瘦弱的青年又一次追了上来，嘴里喘着大口粗气。
“呼…你们…可真是能干啊…”
莱维皱了皱眉头，对他作为探荒者的体力深表怀疑。
“好吧，我承认，我确实不适合干体力活。”
他勉强直起腰来，向我们伸出右手。
“加提克。”
“亚历克斯，莱维。”
我赶紧握住他的手，若是让莱维抢先一步，恐怕得把他甩在地上。
“你们两个城里人怎么来这种地方，是想去哪？”
“这个…就说来话长了…”
我把先前的经历简单复述，加提克的脸色一点点凝重起来，看起来是对亡灵的事情有所了解的。
“原来是这样…亡灵入侵，罗兰城还发生了这种事……”
他低头思考了一会，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些什么。
“亡灵应该会前往生者存在的地方才对…怎么会到这里？”
话音未落，三人都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，想到了同一个地方。
“岩土之乡！”
据人们所知，岩乡是在整片极南之地中仅有的生命聚集之地，虽然两者毫无直接的关联，但无论这条线索有多荒唐，也已经是我们目前能想到的唯一可能。
“对啊…之前怎么没想到，加提克，你的感觉还真是敏锐。”
“当然了，好歹我也是探荒队里的智囊…”
他摸了摸鼻子，摆出一副自信的样子。
“如果你们要离开村子的话，最好早点出发，不然…”
加提克说到这里突然停顿，左右张望一阵，发现没人之后才凑近我们。
“沙尘就快要来了，村里的其他人看不出来，但是我早些时候就发现了，最近沙子的流动速度越来越快。”
他故意用很低的声音细语，害怕被其他还在干活的人听见。
“这件事我只告诉了老萨瓦，你们可别说给其他人听，知道吗？”
我明白他的意思，在这种时候散播出噩耗，只会让大家更加慌乱而已。只是我有一点想不通，既然村长早就知道这件事，为什么不来通知我们呢？
我看向莱维，希望能从她的脸上找到答案，她却沉默不语，只是脸上严肃的神情代表着她已经想到了什么。
“今天时间不早了，我们也累了，就回去了。”
莱维像是赶着什么急事，匆匆应付了加提克两句就要回头往村里走，她用余光给了我一个眼神，示意我赶紧跟上。
“这么急着走？要去收拾行李吗？”
“不，我们还有别的事情要忙。”
“那行，我还要布置点最后的措施，你们先走吧。”
加提克站到土坡的最高处，向我们挥了挥手。
“走的时候记得和我说一声，我还有些东西想给你们呢。”
我来不及道谢，点了点头便小跑两步跟上莱维。
房屋内，西斯双眼紧闭，像是困在一场梦境里。
“阿妈，你快看，天上怎么有人？”
“是…是魔法师吗？”
“真的！真的是魔法师！”
他听到脚下隐隐约约传来的呼喊声，在这片荒郊野岭，居然会有村落出现。
他缓缓落在光秃秃的路面上，尽量不溅起丝毫烟尘，他的身边早已围满了村民，西斯早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受这些目光，包含着好奇，期待与敬佩，以及些许畏惧的眼神。
“法师大人，求你帮帮我们吧，田里的麦子都蔫了。”
“听说你们能设下防护罩，是真的吗？”
他看着人群吵闹，却无一人敢于走上前，他很清楚，这种时候只需要等待。
不过多久，一位中年男子就拨开人群，他一来到西斯面前，众人便安静下来，看起来像是村中的代表人物。
西斯凝视着面前男子的眼睛，那里藏着他言语中没有的恳求。
“咚咚咚咚。”
紧促的敲门声把熟睡的西斯吵醒，梦的场景在那一刻戛然而止，他抽动了一下身体，翻了个身，又继续睡了过去。
“西斯先生，你在里面吗？”
西斯听得出来是萨瓦的声音，他紧皱着眉头，很不情不愿地支起身来，眼睛里布满了血丝，脑海中闪烁的模糊画面让他有些头痛。
夕阳的红晕透过窗射进来，他打开门，面前站着的果然是那位憔悴的中年男子，萨瓦的皱纹抽搐般的在脸上跳动了几下，眼神里藏着一丝忐忑。
“村长？”
“沙尘的事…也是时候要向村民公开了，能请你一起来吗？”
听闻此言，西斯脸上随意的神色收了起来，他点了点头，不紧不慢地跟在了萨瓦身后。
他知道萨瓦此举是为了什么，在众人面前宣布灾难的来临，毫无疑问是为了稳定力量，团结一切抗灾，换言之，是为了留住自己而出的下策。
西斯微微叹了口气，其实就算萨瓦没有这么做，他也依然会留下来，他无法看着这些人在自己离开之后受苦，他不敢一走了之。
他微微抬头仰望天空，天上明明空无一物，他却像在寻找什么，目光不断坠落，直到在那渐渐变暗的天幕上看见一颗闪着微光的星星，那颗星时而明烁，时而淡去，好似少女俏皮的眨眼。
他只是瞟了一眼，就立刻移开视线，他不忍心与她对视，哪怕再多一眼。
村中心的广场，村民们围聚一堂，老人处变不惊地杵在长凳上，身体在渐渐变冷的空气中微缩，但依然相互快活聊天，年轻人和小孩子们闲不下来，时不时踮起脚望向人群中央，坐在地上又不耐烦地抖起腿。
“大家听我说。”
萨瓦深深地看了一眼站在角落里的西斯，清了清嗓子。
“我们又遇到麻烦了，很不幸，还有不到三天，一场沙尘就会来临。”
他的声音并不大，却让在场的人都陷入沉默，偌大的空地上只剩下安静，风声从未显得这么吵闹。
“沙障工程都布设的差不多了，但种下去的种子，已经收不回来了。”
初春的谷种，是整座村子的命根，粮仓度过了整个冬日的消耗，正到最为空虚的时候，此时要来沙尘，人们根本无暇顾及田里的种子，只能任其干枯死去。
西斯看着身边的老人微微打了个寒战，看着年轻人的脸上布满错愕，但是始终没有人发声，这种场景对他来说再熟悉不过了，当噩耗传来时，再多的言语也无法反驳绝望。
“现在我们必须乘着最后的时间，把剩下的种子封存起来，已经生根的，只能让它们听天由命了。”
众人的脸上越来越失落，西斯心中的矛盾也在加剧，他自罗兰大战以来一直奔波，根本没有停下来好好休息过，身上的伤痕到现在还未完全愈合，更别说原本就消耗殆尽的魔力，现在也只是通过手段恢复了一星半点而已。
但他知道，这点微弱的魔力，足以做到这里的所有人无法做到的事，他只要留下来，就一定有抵抗风沙的机会。
可若在这里用尽最后的魔力，之后的路上再有变数就无可奈何了，他们一定还会遇见亡灵，发生不可避免的战斗，到那时，他就只能拖着一副旧伤未愈的身体迎战。
“大家都尽快准备抗灾吧，沙尘来的时候，我也会尽力的。”
西斯在人群中举起手，他并没有犹豫多久便作出了选择，此言一出，村民之间又燃起了希望，纷纷向他靠拢。
“法师大人，太感谢您了！”
“幸好还有魔法师在。”
“您愿意留下来真是太好了！”
人们感谢的话语没有让西斯动容，他知道自己只是又做了一次两难之选，要对得起小野篁，就对不起自己追逐亡灵的选择。
曾经的“狂岚”与他一起出生入死，一次次将自己逼入绝境，从无后顾之忧，但现在有了亚历克斯，他不知道是否能再像以前那样冒尽风险。
可就算让他再做一千次选择也好，他也依然会在此时站出来说相同的话，他不敢对放在眼前的苦难视而不见，他不会让自己再有任何后悔的机会。
他摆了摆手，裹紧了身上的黑色袍子，慢步离开了广场。
“西斯，快开门。”
莱维和我一路赶回之前的房间，刚准备敲门，发现门早已经是开着的，两人进屋一看，床上果然不见其人。
“他还是去了……”
“莱维，我们来找西斯干什么？”
她正张口欲言，门口却正恰巧走进一个身影打断了她。
刚回来的西斯并不惊讶，他面向我们沉默不语，莱维见状气冲冲地走到他跟前，盯着他的脸庞。
“你答应要留下来了吧，留下来抗衡一场沙尘？”
他没有回话，他的表情已经默认了莱维的质问。
“西斯，你太勉强自己了，别人看不出来，难道我还不明白吗？你身上还有多少伤？还能用多少魔力？”
莱维的声音越来越大，眉宇之间都开始透着些许怒气，但西斯依旧是一言不发，他脸上的肌肉像是僵住了一般，身体成了一座石头雕塑，坚持着他那尴尬又无法反驳的姿态，我不知道这时该说什么，只能站在旁边看着莱维训话似的一顿劈头盖脸。
直到莱维的脾气渐渐发完，房间内才消停下来，西斯好像并没有把这些抱怨放在心上，反而露出微笑安慰着她。
“抱歉，莱维，还有亚历克斯，我不该瞒着你们的。”
他虽然如此说着，却丝毫没有对不起我们的意思，反倒有点计划得逞的沾沾自喜，我大致已经弄明白了这之间的来龙去脉，只好扶额摇了摇头。
看见他这幅样子，莱维那一肚子的火气瞬间被浇灭，只剩下了委屈。
“唉，我就知道，谁来也拦不住你的，非要作践你的身体的话就去吧。”
莱维嗤了嗤鼻子，好像已经放弃了劝说西斯离开，她一刻也没再留在屋内，将门甩上后就大步而去了。
房间内只剩下两人，不知为何，我总感觉西斯的眼神从进门开始就一直在躲闪，曾经不论做什么都正面直视我的他，今天居然避开了我的视线。
“你的身体，真的没事吗？”
“嗯，没什么大碍…”
他声音轻微，头一直低着，像是能从地板上找出条缝来。
“喂，怎么回事，今天你很反常啊。”
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莱维的担心让他感到愧疚，但既然他认为这样的选择无可厚非，又为什么还要表现得如此扭捏。
“是…是吗？可能是因为做错了事吧，哈哈。”
和刚才三人都在时的态度完全不同，他居然大方承认自己错了。
“你没做错什么，西斯，你其实做了一件值得赞颂的事。”
这举动在我看来的确是有些逞强，但在他的立场上，那种情形之下，一定有他逃避不了的理由。
“不，亚历克斯，你不用安慰我，在魔力耗尽之后，我就无法保证你的安全了。是我带你上路的，我应该担起这个责任。”
我这才意识到，他会如此忧心忡忡，都是因为我在他身边。
自己和莱维在西斯的眼中也许不尽相同，不，应该是完全无法相同对待的人，虽然都是狂岚小队的冒险者，虽然已经成了一条路上的旅伴，但就是因为这力量与见识的差距，使他能够依靠莱维，却不能依靠我。我和他还是无法站在同一高度，无法站在名为平等的台阶之上。
即使作为互相需要的人，我始终明白，没有他的关照，我根本走不到今天这一步，这种寄人篱下的感觉，明明已经在流浪时体会过无数次，但如今发生在这个男人身上，却令我很不是滋味。
丝丝的不甘和苦闷混杂在一起，从心里缓缓挤出，化成一种难受的心情。
“原谅我，亚历克斯，又一次将你置于危险了。”
西斯似乎也注意到我正盯着他沉思，有些慌张地快步走进了卧房，我不能否认，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，一个人在房间外呆呆地站着，细细品味着这份复杂的心情，还不愿从中回过神来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