莱维早已站在那里，他面对着紧闭的城门，哪里传出木板碰撞的哐哐声，似乎只是风，又或是残存亡灵的冲撞。
“有情况？”
莱维没有说话，虽然没能透过头盔看到她的表情，但我也能嗅出那股紧张的味道。
她示意我们爬上她身后的那座高塔，环顾四周，这是这片区域仅剩的瞭望塔，同时也是两座最高的主瞭望塔之一，火焰没有将它焚毁，那残破的旧旗帜依然飘扬。
西斯强忍着身上的伤痛向上爬去，我们的速度很慢，格伦特很快就跟了上来，他本想扶西斯一把，却没想到自己也用不出力气抓稳梯子，差点摔下去，我们几人踉踉跄跄地爬到高处，看向那城外的一片黑暗。
西斯靠在墙上，伸出一根手指，火星在其之上旋转，随即飞出，在高空再一次炸开，但这一次，没再看到那些张牙舞爪的腐烂生物，迷雾似乎也已经褪去，除了黑漆漆的地面以外，再无所见。
“什么也没有啊。”
“等等，你听。”
等到火星的亮光一点点消失，我才听到些许奇怪的噪声。
“唰——”
像是海浪拍打岸边上的声音，从城墙之外很远的地方传来，越来越近，越来越大声。
“唰——”
这一次离得更近，好像此刻我们正在海滩之上。
西斯再次点亮一颗火星飞射而出，这一次，却没能飞出多远，就突然熄灭在黑暗之中，残留的余光让我们看到，所有城外的光景都被遮挡，高山与树林已经无法望见，只剩下那一堵仍在不断靠近的，完全漆黑的墙壁。
“海啸？怎么可能？”
黑色的巨浪铺天盖地，如有席卷一切之势，但平静的潮声却叫人害怕，风的呜咽像是人们对这绝望的啜泣。
众人都被这宁静中突如其来的奇观震慑，西斯不顾自己的伤势，咬牙用魔力再次强引天上的星光，照亮外面的情况，但所能看到的只有比山洪更加可怕，高过城墙的一片黑潮。
“快，准备迎接冲击！”
莱维向着塔下的士兵们暴吼，亡灵猎人们作为训练有素的特种战士，很快就反应过来，迅速开始了行动。
“西斯，我们怎么办？”
我不由自主地抬头望向西斯，其他人也同时看向这位领袖，每一次突发情况发生时，他总会挺身而出。
“这是黑水……污蚀的力量。”
西斯的额头已经布满了汗珠，我从未看到他如此慌张。
“黑水之力属于污浊之王阿尔格尼斯，据记载，从没有见到黑水的人活下来过。”
此言一出，众人都沉默下来，只有芙芮还没有放弃。
“难道它就没有什么弱点吗？”
“我只知道，它没有形态，不会被任何防御工事阻挡，似乎拥有生命，不会受到重力的束缚，所有接触者都会窒息，同时逐渐被腐化，并且其本身还会源源不断爬出亡灵……此刻在我们面前的，其实就是一条将要吞噬我们的冥河。”
“也就是说，这里的所有人，已经逃不掉了吗…”
西斯沉默了，他无法否认这个事实，但此刻的他已经濒临魔力枯竭，必须从其他人中寻找破局的办法。
“既然避无可避，那就必须正面抵挡。”
“黑潮的性质与亡灵相似，是否也会惧怕光？”
此言一出，众人的眼神都聚焦在了我的身上。
“亚历克斯，我们需要你。”
“我？我要怎么做？”
“你要再次使用虹之境……完成光的释放。”
西斯慢慢说出这句话，并吐出长长的一口气，将这重大的责任委托给了我。
我从口袋中再次拿出那块水晶，指尖还能感觉到之前的酥麻，以现在的状况来看，这是唯一的办法，我虽然并没有完全掌握它的使用方法，但如果交给已经满身苍夷的西斯，肯定无法与黑潮对抗。
但不知为何，我明明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，却不敢对着面前的众人颔首，莫名的不安和恐惧在心中涌动，与我的理智不断冲突，因为如果我点了头，这里的所有战士，整个罗兰城的存亡全部都会成为赌注，赌在我的选择上。
这便是生命的重量，而我此刻就要承担这份重量，我没有资格接受，也没有资格拒绝，明明如此轻盈的水晶却变得如此沉重，让我的手止不住的颤抖。
我下意识的向西斯看去，那个曾经数次抗下这种重担的人，无比虚弱的他的眼神中并无其他，只有坚信，即使已经由不得他自己把握生死，他也绝对相信希望，相信现在的我。
我长长舒了一口气，我也不想向命运低头。
“再具体一点。”
“我会把你带到空中，你只需要尽你所能就好。”
西斯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，转过头来面向剩下的人。
“其他人全都下去，尽可能将所有人带到内城，就算我们失败了，也会尽力将黑潮困在外城，听懂了吗？”
众人面面相觑，都知道西斯这话里的意思，这是一场豪赌，而他已经做好了牺牲的准备。
格伦特咬紧牙关，攥紧了自己的拳头，眼神却不敢直视西斯，他明白自己继续待在这里也无济于事，但他无法就这样离去，他不能容忍自己成为一个被保护的、无能的弱者。
他低头沉默了很久很久，最后眼神也变的平静下来，就像放弃了挣扎一般。
“我…我相信你的判断。”
西斯搭上了格伦特的手臂，回应了他的话。他没再多说一句话，径直走向了绳梯，像是对什么东西终于释怀。
“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，西斯。”
“一定要平安归来，亚历克斯！”
莱维和布莱克也带着芙芮相继离开了塔顶，城中的最高处，现在只剩下我和西斯两人。
黑色吞没了所有的景色，将罗兰城孤立，仿佛成为在大海中的一片孤洲。无边的压抑之中，寒风再次袭来，裹挟着如呜咽般的呼啸声，令我无法睁眼看清前方的滔天的浪潮。
不知为何，面对这令人闻风丧胆的景色，我的内心却十分平静。
不再有之前立于悬崖边时的恐惧，现在的我明明更加靠近死亡，却面无波澜，西斯搭着我的肩膀，我们双脚离地，向上空飞去。
“害怕吗？”
西斯笑着问我，好像面前的一切可怖景象都是形同虚设。
“并没有。”
“真的？我可是很害怕的。”
我从他的表情中完全看不出来恐惧和惊慌，但他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，他面对过太多生死局面，或许心中的害怕已经不能让他动容。
“我只是觉得，如果这样死去，也不算遗憾。”
“哈哈，说不定你很适合当英雄呢。”
我们越飞越高，直到能看到罗兰城的全貌，看到内城里亮起的灯火，一点一点的昏黄，街道上，广场上，全都聚满了人，他们似乎在向这边望来，我不能看清他们的目光，但我能感觉到一种联系，此刻纠缠着我与脚下所有的人，生命的沉重要我向下坠落，但我必须飞到更高空。
“我们到了。”
西斯转向身后，已经只剩那轮巨大的黑月，惧人的黑光照耀着大地。
“准备好了吗？”
“嗯”
我闭上双眼，五指掐住虹之境，指尖触碰到这块水晶的时候，似乎能感觉到那些水流一般的能量从身体中涌出，比上一次更加熟练自然，我的意识呼唤着它们，想让它们再次注入水晶之中。
“这是…共鸣？”
西斯尽可能压低音量，不想干扰到我，但他的声音中仍然充满着讶异，因为我并不知道，此时自己的身上已经散出点点金芒。
“亚历克斯，你到底是……”
我已经听不见他的话语，专心指引着那些十分活泼的能量，想要控制它们并不容易，它们就像不听话的精灵，若是用力过猛，就会像火苗一样被掐灭，如果用力太轻，又会散出体外。
等到那些灵动的能量完全从指尖流出，注入虹之境的时候，才能从其中引出另一股能量，那才是真正的光，它们温驯柔和许多，每当有一部分流进我的身体时，总让我感觉十分温暖。
我想起幻境之中，那与我一模一样的人，既然他曾说我是这光的主人，那我便要命令它们向前，驱散这滚滚黑潮。
刹那间七色的光芒在镜面上流转，射出无数道细长的光束，绚丽的颜色重新返还被黑暗浸染的城镇，仿佛一切又重回生机。
光束划过漫长的夜幕，径直刺向黑色的高墙。
照耀在黑潮上的光束却无法穿透，被完全吞噬、抵挡下来，而那光暗交织的地方却碰撞出激烈的火星，温暖的光在这污浊的力量面前好像拥有千度高温，炽烈灼烧着那片巨浪，只需片刻，那推进中的黑潮便已经千疮百孔。
受创的黑潮如同拥有生命一般，发出着阵阵的呜咽之声，似乎能感觉到光给它带来的痛苦，而除此之外，更多带有的是愤怒，这点挫折并不能使它停下，反而更加迅速地冲向城墙，将一切淹没。
我还想尽力迫发能量与这黑潮抗衡，但只感觉到深深的无力，我根本无法维持这道光束哪怕再多一瞬，眼看着虹之境的光芒微弱下来，我的手也愈发冰冷，险些握不住那块细小的水晶，身体更是像完全冻结一般僵硬。
“不行了吗……”
西斯看着我，他的眼神复杂，似乎在纠结些什么。
我越是想尽力而为，越是感到疲惫，最后连视线都已经模糊，没办法分辨黑潮到城墙的距离，最后我还是失去了意识。
咆哮声越来越近，西斯也更加焦急，最后咬牙一手将我托起，向着远处飞去。
“亚历克斯，你不能死，绝对不能……”
我虽然失去了意识，却仍然能够听见西斯的声音，似乎他也在尽力做这最后的挣扎。
“结束了……”
我这样告诉自己，没有办法，仅仅凭借着一时觉醒的力量，还是无法抗衡灾难降临。
渐渐的，一股灼热的情感从内心传来，那是怒火，那是愤恨，我无法认同这绝望的现实，我仍未找到自己的根本，也不知道要去往何方，要让我这样迷惘的死，一无所知的到来与离去，实在无法接受。
我想喊叫，但意识却发不出声，只有黑暗将我包围，就如潮水一般，让我沉没，越陷越深…
不知道过去了多久，那巨浪翻滚的隆隆声已经淡去，只剩下了宁静。
我睁开眼，自己再度来到那片草坪上，背后传来河流的水声，身前是直射而来的阳光，我又回到了第一次昏迷的地方，踏出迷雾森林的那一刻。
“不甘心吗？”
与我一模一样的身影从光中走来，问这没有必要的问题。
“当然。”
我盯着面前另一个自己的脸庞，怀疑他是否藏着我不知道的秘密。
“我不会向你隐瞒，只是有时，靠自己找到的答案更加难能可贵。”
他对坐在地上的我伸出一只手，嘴角带着温柔的微笑，我握着他的手让他将我拉起，在这里，心声似乎会被对方听见。
“你不会死的，亚历克斯。”
“什么意思？”
“污秽杀不死你，你比它们坚强的多。”
我听不懂其中的意思，明明自己也只是人类，却比那些不死的东西更加强韧？
金发飘扬的另一个我表情依旧自然，仿佛只是陈述了一件事实，我下意识地相信他，也许我真的不会死，但罗兰城的那些人，还有西斯，他们又要怎样才能活下来呢。
“你想救他们吗？”
自然，我不希望他们死去，不想并肩作战的战友牺牲，不想作为第二故乡的罗兰毁灭，即使那些人我只有一面之缘，我也感觉到这份联系难以割舍。
但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，恐怕在我思想之间，他们或许已经被黑潮吞没。
“哈哈哈，哈哈哈哈——”
另一个我忽然大笑起来，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“天生的神性，居然斗不过人性，真是……”
什么神性，什么人性，在我耳中那些话语越发遥远，我只感觉到自己有些恍惚，远处的阳光愈发耀眼，在我眼中那圈光晕越来越大，直到什么都无法看见。
西斯表情十分痛苦，他的魔力已经支撑不了高速飞行，身上的伤口再度撕裂开来，喷出鲜血，他再也无法强忍那些疼痛，坠落下去。
在空中，他被自己的鲜血蒙住了双眼，迷迷糊糊只感觉到有只手接住了自己，可紧接而来的疼痛带走了他最后的意识。
是亚历克斯，他挣脱了西斯的手，不但没有坠落，反而在原地漂浮起来。
此时的他却与之前有所不同，原本金色的头发似乎更加闪亮，瞳孔中甚至光芒乍现，
他举起仍然捏在手中的虹之境，还未等西斯反应过来，七色的光束再次涌现，这一次就更加迅速，如同满天流星想黑潮直射而去，威力则更是恐怖，径直打穿出几个大洞。
呜咽声瞬间四起，与之前完全不同，黑潮的怒吼声中伴有恐惧，从那不死的污秽身上竟然感受到了恐惧，相比之下，此刻亚历克斯的眼神却平淡如水，看不出任何畏惧之色，甚至脸上还带有着一抹微笑。
黑潮暴起，原本冲向城内的势头诡异一转，那些黑色的似水非水的浓稠流体纷纷从地面离开，向着天上汇聚而来，毫无疑问，它们在恐惧亚历克斯，想直接毁灭这光的源头。
亚历克斯没有动容，他松开手，虹之境也就这样悬浮在空中，由他控制旋转起来，散发的七彩之光在这旋转之中扫遍黑潮，并渐渐凝成一束，当七色归一时，炸裂开来的白光犹如初升之阳，照尽所见的一切。
他大手一挥，那道巨大的白光也随之横扫，整片黑潮直接被拦腰截断，扑天的大浪也在此刻溃散，整个过程就在一瞬之间结束。
黑色的水花就像雨点一样落下，洒在城里。
它们似乎已经失去了力量，不再变成亡灵，而是化作黑烟，一点点消失。
伴随黑潮消失的，还有那耀眼白光，等到虹之境失去颜色的时候，亚历克斯的双目中也失去了光芒，他托着西斯缓缓落地，向着内城的方向走去。
